inki春秋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卡黄】天分



你很久没回上海了,被经纪人塞进面包车时才发现虹桥机场的巨幅电子屏上投映着你几月前拍摄的平面广告。在夜幕里璀璨发光的另一个你微微扬起下颚,露出八颗崭亮的牙齿,微笑仿似永不疲惫。


南方又到了淅淅沥沥的时节,整座城市长日浸在刺骨的阴湿中,如同泡在冰水里的钢筋怪兽。你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布满霓虹的高楼大厦,想着他们会否和你一样觉得寒冷,觉得倦怠。闹市的交通依旧拥堵。五分钟的车程足足开了半小时。你觉得自己和这辆车像是传输带上微不足道的铁罐,不自主地随着车流前进后退暂停。


老东家的十周年庆典照旧设在梅赛德斯。你赶到时,进程已经过半,好在未错过嘉宾环节。


工作人员匆匆推你上升降台。山呼海啸的应援声由远及近,聚光灯外,是你久违的荧海,那使你想起许多遥远的往事,幻影般虚无。从前发生在星梦剧院的排练、打闹和歌舞一一浮现于你的脑海,鲜活的场景清晰得如同逐帧剪辑的影像。隐匿在昨日阴霾下的旧电影同此刻眼前宽阔的场馆与盛大的热闹相较,使人生出莫名的伤感。


主持人邀你就坐。环形舞台的中央,你同一双熟悉的眼不期而遇。


是了,黄婷婷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你有片刻的失神。


 


你和她曾在这个舞台表演过四回。第一回是2015年。你半倚着后台的架子不无抱怨地说灯光太暗,一定衬得你很黑。


她站在一旁无声地笑,语速颇快地打断你。"放心吧,灯光真的这么暗,台下都瞧不见你。"


你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气得鼓腮帮子。她径自从架子上取了先前订的奶茶递到你面前。你立时被顺了毛,眉开眼笑地伸手去接。


"婷婷桑,一会儿表演的台词你有想好嘛。"你吸了一口奶茶,连带着语调甜腻许多。


她垂着眼睑摇头,昏暗的灯影落下,仿佛在素净的脸上蒙了一层灰色的麻布,教人看不真切。你嚼着奶茶里软糯的珍珠,刚准备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便看到她面上绽开的笑。那种笑只在捉弄你时特别得意。


"发卡,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你。"


玩笑话被搬到台上,动作也是彩排时反复练习过的。你在直线型的延展舞台疯狂朝她招手,她则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你有时会想,商业cp的关系究竟能维持多久,火箭装载的燃料在飞升入轨前会否用尽。


那次演出还算成功,你们在后台拍照留念。大概是气氛很好,你决定提一下换宿舍的事。说实在的,你对此隐隐有些期待。她听闻你的问话后并未当下应承,面上的清冷神色如同在谈论一桩与己无关的琐事。你觉得受伤,愤愤地指责她从不将你放在心上,两人的感情也全靠你单方面热情维系。你甚至提及几天前粉丝送你们的玫瑰花,不无心酸地埋怨她对你只字不提。


她沉默地望你,眼底有你看不懂的深意。人年轻时总是这样。脾气与不满只对着亲密的人撒。你并不确定她是否会包容此刻的取闹。你只是觉得心中憋了一口气,沉重似铁。


你想要张牙舞爪,想要面目狰狞,想要用一切近乎毁灭的方式。你想要声嘶力竭地呐喊,想要罗列她罄竹难书的罪状,想要以尖锐的言辞拖她与你一同堕入愤怒的深渊。那一刻,你觉得十二月的风和雪都比不上你的心寒。


她疲惫地捉住你的手腕,欲言又止。你期待她能同你解释,期待她服软,期待她不可多求的温柔。最后,她只说了一句。


"李艺彤,我们都缺了点天分。"


 


你们都缺了点天分。接受爱时不擅表达的天分,爱人时不知克制的天分。无论如何,总之缺了点天分。


 


"艺彤?"主持人小声地喊你。你为自己的晃神回了个歉疚的笑。串场词说得七七八八,问答环节如你所料的简单。主持人请你们谈谈对老东家的祝福以及后辈的期许。


虽说许久未见,你同她仍留有冷战时的默契,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眼神兀自移到别处。主持人率先将话筒递到你面前。你坦然接过,谈笑着过去在丝芭的趣事,间或掺杂几句众所周知的老梗。你说仍能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证明聚聚的一生并不那么短暂。你也谈起初创团时的艰辛,回想从前的拼搏岁月。你用玩笑的语气提及雨天街头的传单、蓝色妖姬的暴风雨之夜、被称作大型发电厂的演唱会...台下粉丝被你逗得前俯后仰,挥舞着大闪为你呐喊,特写镜头扫过,有好几位泪花闪烁。


镜头最后定在她身上。


你并未抬眼看,只是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大屏幕上那张暌违多年的脸庞。她发言时,你有意将眼神避开,唇角却在捕捉到熟悉的大笑时不自觉上翘。你几乎能够分毫无差地想象笑声尽头的主人拥有一张明亮到使人挪不开眼的脸庞,还有板着脸一本正经说冷笑话时眼角溜出的一点狡黠。


主持人在谈话的最后,问你会把这么多年的演艺经历比作什么。你不假思索地回答漂流。


你问自己为什么漂流,是早年想成为偶像顶点的幻梦,还是义无反顾的孤勇。前者已在连霸后升入明星殿堂实现,至于后者...你望着大屏幕前眼圈青紫的疲惫面庞没来由地苦笑。


漂流是没有尽头的。


 


从没人问你是否爱过她。答案在他们看来毋庸置疑,即使这份爱仅给予你短暂的温存,却向你施加恒久的苦痛。


你有问过她的想法。在那个她说才没有盐你,其实很喜欢你的晚上。你握着她的手腕问她,那是不是可以看作一种接受。


她脸上的笑意味不明。


你那时还不懂进退有据,只是一意追问,仿佛不是如此就得不到近在眼前的答案,而那句肯定也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褪色终至无法辨认。


她无可奈何地伸手在你额头轻轻拂了一道,语气是一片雪花落在湖面上悄无声息的温柔。


"乖。"


她未给你答案,你却已眉眼乖顺。


有时你会恼自己不争气,可因为对象是黄婷婷,那份懊恼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应当被风干的眼泪。你们拖手去游乐园,你举着相机,几个小时不停歇地按快门。她的眉眼,鼻尖,唇角,甚至勾着书包的手指,都是你追逐的源头。你们约着看电影,从巷子穿过,买款式相同的茉莉手环,戴在腕上芬芳异常。


你们在她宿舍看日漫。房间很静,你依着她并肩坐,夏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沿慵懒地攀进来。她一手托着平板,另一只松松垮垮地交叠在你小臂上。


约莫是吃了太多零食,她困倦得打个哈欠,眼里涨满泪。你捉住她的手腕,指尖划过掌心,学究般端详。


"婷婷桑,你的掌纹怎么这么乱。"


她眯眼靠在你肩上,半睡不醒地含糊应着单音节的话。


你的脑海突然闪过某句歌词。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你反复哼唱最后一句,觉得她手心缠绕的纹路此刻正顺着脉搏飞快地裹住你的心口。你在瞬间明白了作茧自缚,明白了蝴蝶破蛹,明白了无数抽象晦涩的未果。


 


主持人邀观众用热烈的掌声送你们下台。你同她走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你站在略高一些的升降台远远眺望几近缩成黑点的她想起你们最后一次同台演出。


那是一段不算好的回忆。即便在那之前,你已经反复强调自己不愿再与对方合作,仍旧有好事者发起了一场投票。想来可笑,你们那时的关系并未紧张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可总有滋事者到你眼前挑衅,仿佛不激起你的怒火就决不罢休一般。你原本不打算理会,结果竟有粉丝打电话到家里替你出柜。


你的震惊、绝望、愤怒终于一股脑儿地在那个直播宣泄出来。那段时间,你成了全网攻击的对象。 你从前总觉得自己比许多人幸运,能够在梦想的舞台唱跳。后来,你也为此承担不菲的代价。风波过去后的采访,你颇为乐天地自嘲上述磨难是难免的。可是,你有时也会想,除却经历每个孩子成年必须的阵痛,你遭受的那些谩骂,有多少是源自自身的不成熟,而又有多少是源自他人的落井下石。


这一切将你逼上孤独的成王之路。


很奇怪,原本应当是两人的情事到最后成了你一人的自导自演。你当然怨恨她的不作为,她的被动,她的视若无睹。或者,还有更多。


而你却再也寻不回卷着蜷曲鬓发望一眼心上人旋即收回不自觉漫溢的羞怯,也丢失了人群里小心翼翼勾她小指雀跃落幕的青涩心思,甚至再无法堂而皇之将一句最喜欢说得义正言辞。


总之,你将这一切的消失归咎于那个使你真挚、热忱、炽烈而后卑微、破碎、湮灭的人身上。


后来你才明白,你并非憎恶她,你是憎恶那个将她虔诚奉上神坛的自己。


 


真正的决裂比所有人预料的更早一些。


又或者说,决裂并非是一个瞬间,而是缓慢进程中不断撕裂的口子。你和她站在这道裂口的两侧,距离愈发遥远。


你豁达,却有一颗敏感细腻的心。在不断靠近对方时,终于开始计较她待所有人温和,唯独对你格外严苛。 


你并非不明白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可你常常无法从冰冷的言语里觉出星点的爱来。你的失望,远比你想象的更为汹涌。


你想,为什么少年人的爱总是那么艰难。


 


重新回到后台,你才有功夫和旧友寒暄。


你小跑着抱住万丽娜,不无欣喜地喊她娜姐,她则轻轻地捶了你的肩膀一下,埋怨你这么些年和大家疏于联络。


陆婷站在老来俏中间,联合身旁的好友一同挤兑张雨鑫,冯薪朵在一旁眯着眼笑,大有妇唱夫随的架势。


发卡,一会儿聚餐你一定要来。陆婷招呼你赶快换上便服,就等着庆典结束冲出会场。


得嘞。你笑嘻嘻地应下。


林思意从一旁蹿出,勾着你的肩膀问你上次拍打戏时伤去的地方好些没。


"别提了。淤青还没散,我担心会不会留疤。"你皱着眉,苦恼地说道。


聚餐的地点定在附近的饭店,等你和众人赶到时,黄婷婷已经同晓玉还有嘉爱先行入座。你向一旁的娜宝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听说是阿黄攒的局,由头是大家好久不见也该聚聚了。"万丽娜轻声地附在你耳旁说道。


她攒的局,大哥自作主张喊你来算怎么回事。你颇为愤懑地想着,一时下不定决心落座。


傻站着干嘛,阿黄特意要我喊你,你可千万别不给面子。陆婷远远瞧着你杵在原地,凑到你跟前拉你坐冯薪朵身旁。


也是...这么些年过去,应该放下了。你状作不经意地瞥了眼那人云淡风轻的做派,自觉不该太过拘泥于前尘往事。


是时候了。你和自己说。


 


其实你们从未认真道别过,即使是那场轰动一时的毕业公演,你作为前队员与几位TOP同台宣告退团。


此前已同粉丝报备过,可临到末了仍是满目狼藉的鬼哭神嚎。你站在后台,亲眼见到几位胡子拉碴的男粉抱作一团抹泪。


许是被现场的气氛感染,你抖着胆子朝一旁的她望去,恍惚跌进一潭温柔的春水。


在你们冷战的第四个年头,你对她的怨恨消散了许多。


你想起很久以前的夏天,你拖着书包满脸沮丧地问她数学怎么这么难。她拉你在宿舍窗台前的椅子上坐,细致耐心地为你讲题。夏日的蝉鸣和胸口的跳动聒噪得不得了,她边抱怨着你太笨,边督促你重新誊写一遍解题思路。你那时想,世上所有老师都像黄婷婷一样就好了。


你常抱怨她不近人情,可每回撒娇都会被允诺,即使她总摆出不情愿的姿态。你问她可不可以帮你系浴衣,可不可以帮你取钱,可不可以帮你叠衣服,甚至后来,你都无需央求,碗里就会搁上一只剥好的虾。


到底在求什么呢。你问自己。答案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那时,你开始后悔。你想,至少在彻底离开前和她说声再见。可惜,她被队友们拉走合影,你也被后辈簇拥着照相。在拥挤逼仄的后台,你们最后一次擦肩。


谁也不知道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往前再迈一步。


 


"来。我敬大家一杯。"她端起杯子过来敬酒,面上是得体的笑。你不好扫兴,随着众人起身,玻璃器皿里摇摇晃晃的是快溢出来的纯色液体。


她的眼神逡巡一圈,短暂地停留在你身上,而你恰巧低头抿酒。错落开的视线如同枯树伸展的枝桠并无交点,场景熟悉得仿似多年前你们千百回避开的那般。


想到这儿,你隐隐有些笑意。


"喝醉了吗。"冯薪朵察觉你的异样,在一旁捏你的软肉。你哎哟哎哟地喊着疼,刚要反击,却被陆婷凌厉的眼刀制止,憋着嘴说没事。


你当然不会告诉她,你想到了许多年前的公演,你为了不和黄婷婷对视甚至闭上眼。很多事你原以为自己忘了,没想到连细枝末节都记得那么清楚。如同你此生拥有的第一条天鹅绒毯,即便后来如何厌弃,仍能轻易地想起里子熨帖印着的繁复花纹。


席间,你接了一个电话,是宋轶打来的。她说今晚收工早,可以过来接你,毕竟你们已经好久未见。你原想拒绝,她却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


直至散场,你都未能同黄婷婷说上只字片语。娜宝喝得半醉倚在你的肩上,嚷嚷着要跳夕阳下的约定,你使劲扶她,头疼一会儿该如何把这个烂醉如泥却不安分的家伙送回家。


黄婷婷站在门口,饮过不少酒后两颊是微醺的淡粉,如同傍晚天空云霞的颜色。你扛着醉汉歪歪扭扭地往外走,局促不安的视线被刻意往远处挪了些。


她走到你身旁,为你搭了把手。期间你们保持惯有的沉默。


南方的雨季绵长,街灯映在水摊像是一轮散着晕黄光芒的月亮,零散飘着的碎雨点打在你们脸上。你生出荒唐的想法。你想抬眼,你想与她对视,你想探究她眼底你从未读懂的深意。


“李艺丹。”


宋轶出现的时机刚好,刚好够你将那点绮念压下。她快走几步到你们身旁,接过黄婷婷肩上托着的女孩。一切都在悄然无声里进行,甚至,你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赧然与尴尬在空气里氤氲。你没来由的有些慌张,比第一次单独登台更甚。你捏紧了万丽娜的衣角,如同攥住汹涌洋流里的一根浮木。


“那就交给你了。”黄婷婷的声音很沉,对着宋轶的方向。


“嗯。放心吧。”宋轶回答时,你隐约察觉两人说的交托远比眼前的多了些。你将万丽娜塞进后座,直起身子时终于同黄婷婷相视。她照旧是冷淡的神情,站在细雨中,整个人都快融进迷蒙的雾里,唯独眼底的那点清冽像是山涧里迸射的光,璀璨得不可直视。


你们之间有无声的暗涌流淌,起伏撞上暗礁摔得粉身碎骨的每一朵浪花都在撕裂你。那道你以为愈合的旧疮被揭开陈年的痂,在街灯,在月光,在她眼底的光亮里曝晒。你恍惚明白你曾同她求的究竟是什么。可你无法再开口了。你只能佯装一切未发生般掩上车门,木讷地坐上副驾座。


“那我开车了?”


“嗯。”


车子缓慢启动时发出呜呜的轰鸣,你的心思完全无法收回,定定地落在后视镜里站着的瘦削身影。你想起激烈的争执,雷雨夜惊醒敲她房门被揽进温暖的被子里。也想起那个答案,她早已给过你。


“才不是单相思呢。”


如梦似幻的记忆,像是雨幕里被淋湿的那张脸,此刻散发着真切的温度。你忍不住诘问自己,倘使在众人面前举着麦克风承认的双箭头,羞赧得红了耳根也要在你脸颊落下轻吻的心思都算不得回答,那如何才算呢。


后视镜里的人还站在原处。你想,你该当为这场仓促潦草的离散恸哭,眼底却干涸成寸草不生的沙漠。神伤间有人摩挲着探进你的指间同你交握,温厚的暖从掌心传来。你将视线挪回到身侧的女孩。她并未开口,可坐在那儿便使你觉到安心的温柔。

你深呼吸平复破碎凌乱的情绪。你想兴许先前黄婷婷误会了些什么才会说出交付的话来,但你没有解释。你找不到立场和她说,你和宋轶只是许久未见的好友。正如你那时从未告诉过她,决意同她一刀两断的缘由。从头至尾,你都是沉默的。

你将十八岁的梦想留在了身后,而那点遗憾也随着过往九年的爱恨烟消云散。


你想,你还有许多话没有同黄婷婷讲。你并非厌恶她而是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才能使她的视线落脚于你,你并非没有想过她在那么多个辗转的雷雨夜里,你并非一定要与她争个高低如果能读懂她的那些暗语,你并非当真害怕停电才会尖叫着躲进她的房里,你也并非满腔爱恨耿耿于怀了数年还不肯同自己和解。


你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该对她说对不起还是没关系。




摇上车窗前,你对后视镜里逝去的身影摆手。你突然生出道别的情绪,尽管那句再见你已没有机会和她说。你想你对她的慷慨大概已经在二十岁那年耗尽,再往后只有日复一日的吝啬与淡漠。所有人的记忆停留在你扮作恶人的样子就好,就算被厌弃怨恨也没关系。往日喧嚣在渐行渐远里化作一阵烟消散。只有你还记得你曾爱慕过一位少女,兰花般茕茕孑立。只有你还记得追逐海风的滋味,而往后吹来的风都不再咸湿苦涩。




“黄婷婷,我们只是缺了点天分。”




要是你能回到二十岁就好了。在一切仍来得及挽回的时候,你和她被众人起哄着围拢在世界的中央,荧光、焰火、所有震撼的“在一起”簇拥着你们,如同团团盛开永不凋零的花。你缓慢又坚定地走向她,没有阻隔你们的山川河海,也没有需要费力越涉的丘陵巨壑。


或许只要一步,或许还有百八十步。不过没关系,你可以走上一生,只为亲吻她因羞赧而滚烫的脸颊。



【番外】


整座城市弥漫着水雾般的雨点,落在脸颊上有微凉的痛感。两颊的鬓发被打湿后黏在一起,邋遢得毫无形象可言。你站在街灯下,眼底的光缓缓消逝,如同经年累月晦暗失色的银器蒙上无可避免的尘埃。


方才逝去的十分钟里,你同她道了别,那个与你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却固执着不愿说再见的人。你的眼底终于泛起湿意,心口是疯狂滋长的藤蔓,它们彼此交错、缠绕、攀附在你左心室的每一处空隙遮天蔽日地蓬勃生长着。


鼻尖已酸得维持不住温柔的假面,你想倚着街灯恸哭,就着这纷纷扬扬的雨任性一回,或是脱下裹着脚踝的细高跟追逐那辆渐行渐远的私家车,由着柏油路的碎石划割开你脚尖落下的每一寸皮肤。你想只有如此的痛,才能使你生出抗争的勇气,使你胆敢疾声厉色地质问命运为什么从不给你认错反悔的机会。


可你什么也没有做。你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处,像你曾做过那般。面上浮现的失意被控制在不足以发现的程度,就连嘴角也被调整到微微扬起的幅度,你冷静自持得叫人瞧不出错处,谁也无法发现你的心曾为她地动山摇满目疮痍。




你的一生鲜少经历这般狼狈的时刻,可仔细回想,每个瞬间似乎都同她相关。




她第一次和你闹别扭,握住你的手腕,眼底的情绪饱满得如同随时会溢出鲜艳汁水的热带水果。她坦然将那点心思摊在你面前,眼底的渴求如同青天白日里向阳而生的花朵,明艳得不可方物。即使她在和你置气,甚至以不算客气的语调诘问你,你仍旧无法愤怒。你望着眼前这张满是生机与朝气的脸庞,怎么也说不出决绝的话来。你只是觉得没来由的疲惫与忐忑。


你唯恐一张口就说出磕磕绊绊的谎话,害怕自己心上不可遏止的柔软与动容。你从不知道,有人能使你这般慌张,可你却对这样的惶然趋避不及。


你强迫自己镇定,为自己覆上虚伪又冷漠的假面。你亲手揉碎盛放的花,掌心攥紧每一片凋零的花瓣,迸射的汁液顺着指缝滑落,勾兑缝合成红宝石般深邃的手纹。


她负气离开时一定望不到你眼神里的疲惫与哀伤。那些滚动在你喉口被精雕细琢过的措辞如同摔碎在地的玉石,留有光泽却不再具任何意义。


她不知道,在这场感性角力的拔河里,你才是落荒而逃的那一位。




她太明艳生动了,热情得像是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而你觉得自己像风,像雨,像一切能将之扑灭的残忍。总之,你并不适合她,也不值得她这样赤诚的爱恋。


你有时甚至怀疑,怀疑那个被温柔奉上神坛的婷婷桑究竟是不是自己。


可你无法辩驳,也无从解释如此多余的忧虑与疑思。你只是尽可能地远离,尽可能地淡漠。你想,保持这个距离,浸在幻想里的爱才能绵延长久。




可惜你错了,而幡然醒悟时又太晚。经历无数次争执过后日益疲乏的倦怠,你与所有人一同见证孩子眼里的光与热爱逐渐消退,与之相伴的不解、埋怨甚至痛恨覆盖了它原本灼灼的模样。所有人都不曾猜到这场声势浩荡的闹剧落幕时的场景,唯独你作为当事人接受时没有那么困难。你似乎早料到情深不寿,也早预想到她的喜欢终有一天消散,你只是不知道她会选择如此轰轰烈烈的方式。




"一切不过是我的幻想罢了。"


女孩自嘲的语气刺痛了你。好奇怪,你不喜欢她太过炽烈的模样,可又见不得她失意受伤的姿态。你笃信自己是世上最希望她快乐的人,却成了她多数苦痛的源头。


你后悔了。可是你也追不回了。


她在直播里愤懑地诅咒那些人变成一朵烟花上天,你莫名在她决绝的眉眼里找到一些似曾相识的稚气。仿佛是所有物是人非里唯一熟悉的风景,你的心胀得酸涩疼痛,可你不知该说些什么。是为她向来保有的那点真挚庆幸,还是为生活仍未教她做一个成熟妥帖的大人哀叹。


其实你给过答案的。似是而非的半句话。却忘了太过隐晦的谜词终将成为伤人的利刃。




和许多人一样。你后悔时总喜欢设想无数的假如。假如她靠近时你并未推开,假如她伸手时你也有坚定地回握,假如勾小指时能说上一句荒谬的誓言,假如她受伤时你能放下孤傲的矜持。而你只有凭恃着这些假如,才能捱过思念与懊恼翻涌的深夜。


从前在团里还不曾有如此迫切的眷恋,大约是觉得再疏远也有一纸合约的羁绊。你羞于承认,你和多数人一样,都在等待。等待某个合适的契机,微笑着说。"好啊,那就和好吧。"


你始终未能等来想要的问题,那句回答却如鲠在喉,时刻提醒你曾那样期盼过浪子的回眸。


对她的想念在毕业后与日俱增,如同南方连绵不断的阴雨,往后无论你去到哪个晴朗的城市,都忘不掉终年累月的潮湿和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的气味。你恍惚察觉某根牵着你们的细线分崩离析,勾着你未往前走的那点回忆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惦念。那些被你拾起曝晒在月光下的心事,依稀变得模糊。


而你不敢再常常想起。


你唯恐自己忘记,如同当初唯恐自己动心。




从上一个路灯走到下一个路灯耗费了你不少时间。你端着身子往前走,有个熟悉的身影在雨幕里逐渐清晰。这样的距离使你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夜晚,想起镁光灯下你奔向她的场景,想起她对你勾手得意地说来吧就当作一场梦。


你小跑着往前,姿势已谈不上端正优雅。你只是迫切地想要穿过眼前层层遮蔽的雨雾,赶在她的八九十步前迈出最后的那一步。也许只有这样,你才确信她无声的漂流尽头是你拥抱的温柔。




“李艺彤,我允许你拥有后悔的机会。”




你终于还是站定在那个模糊的背影后。


你看到她回头,如同你梦里无数次见到的那样。


她对你笑。


“婷婷桑,你看,风里有朵雨做的云。”


而后她一阵烟般消失在雨幕里,像是那朵在风里绽开的雨做的云。



————————————


有生之年,竟然用手机完成了码字。

简短的番外...

暂且先po上来,以后再修修改改。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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